碳中和不能依賴種樹,但林業碳匯是門大生意
全國碳市場在今年啟動之后,林業碳匯的需求和交易量將逐漸升溫。
種一棵樹可減少多少碳排放?答案不一,但有時候是負數。
在通往“碳中和”的道路上,各國和各大企業都將“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Natural-based Solutions, Nbs)” 作為必選項。例如,螞蟻集團、蘋果公司,以及眾多高耗能企業在制定碳中和實施計劃時,都宣稱要使用NbS來解決無法減排的部分。
但是,Nbs有諸多使用限制,其抵消碳排放的整體作用不大,并且在其自然衰亡的過程中,最終還將凈排放出二氧化碳。
根據自然資源部與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聯合發布的標準,Nbs是指保護、可持續管理和恢復自然的和經改變的生態系統的行動,有效和適應性地應對社會挑戰,同時提供人類福祉和生物多樣性效益。IUCN 倡導依靠自然的力量和基于生態系統的方法,應對氣候變化等多項社會挑戰。
在實現氣候環保目標時,Nbs指通過保護生態系統的方式,達到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措施,最典型的做法即植樹造林,增加林業碳匯。
碳匯一詞源于1997年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京都議定書》,意為從空氣中清除二氧化碳的過程、活動或機制。廣義的林業碳匯指森林植物吸收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并將其固定在植被或土壤中,從而減少二氧化碳在大氣中的濃度。
更綠色環保的生態環境是實現碳中和的主要目標之一,但將目標作為手段,目標就將難以實現?!敦斀洝酚浾卟稍L的多位關注Nbs的人士認為,提高森林覆蓋率對減少碳排放的作用有限,僅依靠植樹造林等Nbs手段難以實現碳中和。
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潘家華日前公開抨擊了夸大Nbs功能的現象。他說,一提碳中和,森林碳匯就熱情高漲,有喧賓奪主之勢。然而,森林等生態系統都是氣候中性碳,依靠栽樹推動碳中和是不切實際的。
Nbs不僅難擔碳中和大任,其涉及的技術、經濟,以及社會倫理方面的難題挑戰也不容小覷。不過,從單個企業的角度看,在碳排放成本越來越高的情況下,林業碳匯等Nbs路徑的確是一門有潛力的生意,可實現低成本減碳,也可將其做成可持續發展的業務。
Nbs的興起與局限
NbS一詞源于世界銀行2008年發布的《生物多樣性、氣候變化和適應:世界銀行投資中基于自然的解決方案》。2017年,大自然保護協會(TNC)等15個機構的研究表明,Nbs可為實現《巴黎協定》制定的2℃目標貢獻30%的減排量。2019年,在紐約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行動峰會上,Nbs被列入加快全球氣候行動的九大領域之一,并設立全球NbS聯盟。
近兩年全球多發的極端天氣、森林大火等現象,以及全球推動碳中和的趨勢,讓Nbs受到了更多的關注。
根據牛津大學Nathalie Seddon等人2020年發表的論文,Nbs對氣候變化的作用可大致分為三類:降低在氣候風險下的暴露,例如抵御侵蝕和風化、維持較干燥和氣候較極端區域的自然資源;降低氣候敏感度,例如通過強化和多樣化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抵御氣候沖擊;支撐氣候適應潛能,例如為治理轉型和賦能提供條件。
科學界的共識是:修復退化的森林生態系統并增加森林面積,是迄今為止從大氣中移除碳的最具潛力的方式。與基于工程學的碳捕集和儲存相比,設計和施行良好的NbS能夠同時提供一系列復雜而珍貴的生態系統服務功能。
Nbs的確是達到碳中和、應對氣候危機的重要助力。但是,Nbs的運用會有多種限制。人類活動排放的巨量溫室氣體,絕大部分不能靠自然生態系統去吸納。
森林種植面積和土地面積有限,全球可開發和利用的碳補償額度也有限。國際環保組織綠色和平東亞地區項目副總監袁瑛對《財經》記者表示,只依靠Nbs不能解決全部甚至大部分的減碳任務。擺脫能源系統和經濟增長對化石能源的依賴,才是碳中和的重中之重。
綠色植物是碳匯,也是碳源。潘家華說,綠色植物屬于氣候中性碳,它們會從大氣中吸收二氧化碳,但它們的生命體終究要死亡,最后又回到了大氣,不可能永遠是碳匯。
Nbs涵蓋范圍極廣且包含很多變量,存在諸多風險和不確定性。綠色和平東亞地區森林與海洋項目經理潘文婧告訴《財經》記者,不同的Nbs方案實施效果差異顯著,從保護未受侵擾的自然生態系統,到恢復自然生態系統功能,再到創建新的人工管理的綠地,其作用和意義不可同日而語。此外,不同方案在設計和執行的過程中,由于當地社區的參與程度不同,其惠益對象的收益也不盡不同。例如,一場火災就有可能讓原本吸附二氧化碳的森林,變成排放二氧化碳的負碳資源。
國際氣候與土地利用聯盟項目副主任Christina McCain博士認認為,從全球來看,實施Nbs主要有三大挑戰:
一是需要時間來影響政策,并且制定出系統性的解決方案。
二是要多部門協同合作,包括財政、農業、環境等多個部門的政策制定者。
三是需要長期的財力支持,Nbs項目往往周期長、見效慢,且其自然生態保護價值容易被忽視。
因此,一般情況下,企業在制定碳中和實施方案時,利用Nbs達到的減碳比例不應高于50%。一些過度依賴Nbs的公司遭到了環保界的質疑,例如,美國航空公司(American Airline)和國際航空集團(International Airlines Group)因宣稱其利用Nbs達到減排的比例分別達到50%和90%,被環保組織指責沒有減排的誠意。
森林等生態系統通過植被和土壤吸收、儲存碳的能力不是無限的。自然資源部國土整治中心羅明等人發表的文章稱,在一定的時間段內,隨著植被和土壤碳庫的飽和,凈碳吸收逐漸降低至零。積累的碳也面臨因干旱、火災、病蟲害或不可持續的管理而發生逆轉的風險。在選擇NbS方案時,要做到因地制宜——宜林則林,宜草則草,宜濕則濕,宜荒則荒,不應追求短期內固碳效益最大化而采用單一樹種或外來速生樹種大規模造林。在長遠來看,這會產生不可逆轉的嚴重后果。
以環境正義為度量標準,過于依賴Nbs還存在一系列社會風險。潘文婧表示,地球上的土地和空間有限,且已經被人類充分利用,一些貌似是荒野的區域往往是邊緣群體賴以生存的家園。如果這樣的土地被用于植樹造林,為大企業和高消耗人群提供碳抵消,不僅會造成對實質性減排的掠奪性拖延、對向清潔能源轉型形成障礙,更會摧毀環境正義的底線。
啥樣的森林才能減碳
森林、農田、草地、荒漠、濕地,以及海洋生態系統被公認為是基于自然的應對氣候 變化的解決方案。森林作為陸地生態系統的主體,共蘊含了6萬多個不同樹種,是地球上最大的碳庫。
森林中的植物光合作用吸收二氧化碳后,除去植物和土壤的呼吸,以及植物死亡、火災、病蟲害、采伐等釋放的二氧化碳,剩余存儲的二氧化碳就被稱為碳匯。
森林碳匯即林業碳匯,是Nbs里運用潛力最大、操作最成熟的路徑,它是指通過實施造林和森林管理、減少毀林等活動,吸收大氣中的二氧化碳的過程、活動和機制。最常見、最簡單的方法即是植樹造林。
首批簽署聯合國“1.5攝氏度溫控目標”承諾的企業之一雀巢公司,計劃到2030年碳排放量減半、到2050年凈零碳排放。實施“再造林計劃”是雀巢實現該目標的重要措施,該司計劃未來10年每年在其原料采購地植樹2000萬棵。在棕櫚油和大豆等主要商品的供應鏈中,到2022年實現“零毀林”。
雀巢公司的計劃看起來無可指摘,但這些植樹造林計劃能降低多少二氧化碳,不管是雀巢還是外界,都難以準確計算。
一般來講,樹種、樹齡、所在溫度帶、林業管理質量等均會影響森林的減排量。幼、中齡林的固碳速率相對較快,成數以及過熟林由于生長速率下降,對碳的吸收和釋放基本平衡。因此,已有的成熟森林往往只有固碳的功能,對于降低二氧化碳濃度的作用有限。只有再造林、恢復森林植被等活動,才能更多地吸收碳,降低二氧化碳含量。
根據國際能源署(IEA)發布的數據,全球二氧化碳排放總量已從1965年的112.07億噸增長到2019年的341.69億噸,54年間增長了2倍。而全球的森林面積仍在不斷減少。
聯合國糧農組織和環境規劃署聯合發布的報告顯示,目前全球森林總面積為40.6億公頃,占全球土地面積31%。但并非均勻分布于地球各地,一半以上的世界森林僅分布在五個國家(巴西、加拿大、中國、俄羅斯和美國)。從1990年到2020年,全球森林面積喪失了4.2億公頃,其中原始森林減少了超過8000萬公頃。超過 1億公頃的森林受到了火災、病蟲害、入侵物種、干旱和災害性天氣事件的不利影響。
中國是全球碳排放量第一大國,2019年共排放98.26億噸CO2,比 1980 年增長了6.7倍。國家林草局2019年出版的《中國森林資源普查報告》顯示,我國森林碳匯一年4.34億噸,如果換算成二氧化碳,則是12億噸。潘家華說,中國2019年全口徑溫室氣體排放總量是140億噸,其中化石能源二氧化碳排放102億噸。森林碳匯能中和的碳排放量不到一成。
過去四十年,中國的森林覆蓋率不斷提高。據國家林業和草原局統計,從1979年到2019年,中國森林覆蓋率由 12.00% 提高到 22.96%,總森林面積提高到2.20 億公頃;同期,森林蓄積量增加了 85 億立方米,達到 175.60 億立方米。計劃到2025年,全國森林覆蓋率達到24.1%,森林蓄積量達到190億立方米。
對于森林資源與減碳量準確計量,中國以及全球都還處于摸索階段。國家統計局副局長、中國森林資源核算研究項目領導小組副組長李曉超近日表示,森林資源核算仍存在短板,處在探索編制和攻堅克難階段。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已成立專班,重點研究森林碳匯的問題。
林業碳匯將迎交易熱潮
以經濟手段提高森林面積的政策已在多國實施,最常見的即實施林業碳匯交易。這意味著,有減碳壓力的企業不用自己去植樹造林,購買碳匯便可實現減碳;也意味著,進行植樹造林以及維護森林系統的組織和個人,可通過出售碳匯獲益。
林業碳匯交易是指,通過采用符合全球或區域范圍認可的核證碳減排標準,開展經營或造林產生的碳匯減排量,在經第三方審核機構核證以及交易主管部門審定后,核發碳信用。這些碳信用可抵消企業自身的部分碳排放量,或在市場進行交易從而產生額外的經濟價值。
在《京都議定書》生效期間,林業碳匯是一項國際交易?!毒┒甲h定書》制定的清潔發展機制(CDM)約定,發達國家通過提供資金和技術的方式,與發展中國家合作,在發展中國家開展可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項目,項目所產生的減排量可以用來履行發達國家的減排義務。“造林再造林”即被列為CDM項目之一。
如今,CDM項目已終止。但歐盟、中國等多個地區和國家,都已實施了區域內的林業碳匯交易。
中國此前試點的區域碳市場已開展了林業碳匯抵消碳排放的交易。中國于2015年發布“自愿減排交易信息平臺”,在這個平臺上經過發改委簽發的自愿減排項目的減排量,被稱為中國核證自愿減排量(CCER),可用來抵減企業碳排放。CCER項目可來源于可再生能源、農林行業等領域。
林業碳匯項目具有減排量產出周期長、監測復雜和開發成本高等特征。在CCER機制下的林業碳匯項目主要有四類:碳匯造林、竹子造林、森林經營和竹林經營。
中國首個林業CCER項目是廣東長隆碳匯造林項目。該項目造林規模為13000畝,在20年計入期內,預計產生34.7萬噸減排量,年均減排量為1.74萬噸。項目首期簽發的5208噸CCER由廣東省粵電集團以20元/噸的單價簽約購買。
此前,全國林業碳匯的開發量遠大于實際交易量。公開資料顯示,截止到2021年1月,全國9個中國核證自愿減排量(CCER)交易市場累計成交2.70億噸,其中林業碳匯CCER交易量約200萬噸。
全國碳市場在今年啟動之后,林業碳匯的需求和交易量將逐漸升溫。目前尚未發布全國碳市場林業碳匯等CCER項目抵消碳排放的細則,業內預計相關細則將在全國碳市場第一個履約周期完成之后擇機發布。
從林業碳匯的供應上來看,一個地區的森林覆蓋率高并不等于可交易的林業碳匯量多。北京綠色金融與可持續發展研究院自然資本投融資中心主任白韞雯對《財經》記者表示,既有的森林蓄積量只體現現階段的固碳能力,只有新增造林面積或實施具有額外性的森林撫育經營,才能開發為可被市場交易的碳匯。這涉及非常復雜的計量、核算、檢測、核證等工作,項目管理和監測的復雜度較高,需要相關專業人才長期跟蹤與服務。
政策層面對林業碳匯的推動正在加速。今年4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建立健全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機制的意見》稱,要推動生態資源權益交易,合法合規開展森林覆蓋率等資源權益指標交易。
一些森林資源較好的企業更積極地探索林業碳匯交易。例如,內蒙古森工集團從2014年開始探索林業碳匯,開發儲備的國際國內標準林業碳匯項目9項。2017年,其在內蒙古大興安嶺林區完成了第一筆林業碳匯交易。截至目前,該集團林業碳匯產品累計實現銷售額490萬元。內蒙古森工集團近日提出目標稱,要打造全國最大的林業碳匯儲備基地,努力完成從“賣木頭”到“賣指標”的全面轉型。
但林業碳匯的相關標準至今沒有全球以及全國的統一標準。在中國國家層面,碳匯核算的方法共有6種,廣東、福建等多個省份還建立了當地的林業碳匯方法學。
業內認為,統一相關標準是促進林業碳匯進一步發展的核心問題。目前中國CCER 項目審批已暫停,預計將在全國碳市場啟動后,林業碳匯新的核算方法學、技術指南等相關標準規劃都將發布。北京預計將承建全國溫室氣體自愿減排管理和交易中心。
另一方面,國際自愿減排交易市場的標準構建與認定也在推動之中。2020年9月,COP26聯合國氣候行動和金融問題特使馬克•卡尼(Mark Carney)組織來自20多個經濟體的碳市場專家和利益相關方發起“擴大自愿碳市場特別工作組(TSVCM)”,旨在以現有國家以及區域的碳信用標準為基礎,設計一套全球認可的統一的自愿碳市場標準,包括篩選方法學、設定原則等。中國的專家已參與其中。
白韞雯表示,該標準將為構建《巴黎協議》下自愿減排市場機制的碳信用標準提供基礎。全球統一的標準體系可促進國家之間的碳信用交易。
白韞雯是參與TSVCM “國際工作組”的專家成員之一。她說:“我們將努力推動中國自愿核證減排機制(CCER)下備案的高質量碳匯方法學能被國際所認可,推動國內標準與國際標準的對接,積極參與國際碳市場規則與標準的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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